荒芜的草堂,不荒凉丨草堂一月
有草堂相伴,已四五个年头。
帝都一隅的这小小草堂,当然不是杜甫草堂,也不是我自己置弄的天地,而是我们小区里一位叔叔打理的小园。
小区位于北京南城,丰台的地界。据邻居们说,本世纪初建成这20多栋楼之前,远远近近的这一片儿是农田和农户的平房院落交错之地。从《北京地铁站名掌故》看,更老早,这儿应该是跟七里庄、太平桥等连成一大片,共同组成卢沟桥人民公社。公社地处平原地带,土质肥沃,水源丰富,是京西的老菜区,蔬菜种植延续到20世纪80年代末。搜索“卢沟桥人民公社”时,我发现丰台区地名志编辑委员会编纂过《北京市丰台区地名志》,临近春节严重影响发货,等我淘的二手书到了,再细瞧瞧关于这片土地的过往和“荣光”。
小区建成以后,村民们陆续回迁。按照之前平房和院落的大小,有的人家分到了三两套,有的七八套。不知是当初分配不均,还是因为后来邻村的回迁待遇更好,我们小区入住都20来年了,还时不时有村民在楼道里贴上巴掌大的通知:某月某日,某某队的人一起去找房。通知的形式和内容,都特别有时代感。
小区有几成是回迁楼,我一直没弄清,但看到楼前楼后有小花园、菜园,各种捡回来的架子、柜子堆成旧货市场模样的,我就在心里认定它是回迁户占优势的楼群。
农田变小区后,原来土地上的农户也直接变为了居民。户口簿上的“农”与“非农”易改,一辈子的生活习惯是很难变更的吧。侍弄了几十年庄稼、菜地的爷爷奶奶、叔叔阿姨们,在屋里屋外“伺机寻找”着施展自己才能,也是释放天性的土地。
小区里的物业不知是怎么产生的,住了多年后,我们逐渐发现很多工作人员都是小区里的住户,或者追根溯源地说,是之前村子里的村民。他们跟回迁的邻居们,都是老街坊或者七大姑八大姨的亲属,彼此自然是客气与包容的。
楼前绿化带里的植物在自我奋斗的过程中,逐渐被自然和人类淘汰。忘记从哪一年开始,最初绿化的痕迹尽失,本该是花木齐整之地,牛膝菊、车前草、牛筋草等生命力旺盛的“杂草”,不请自来,散乱生长,有主或无主的自行车与它们为伴。有一年夏秋时节,牵牛花淘气,用藤蔓将一辆自行车“绑架”,强行与之长相依。
那些年,我脚步匆忙,可能也是“家门口无风景”或是对物业管理的一种灰心丧气吧,楼前的小园已很成规模时,我才发现它的存在。
一个园子,如果菜的比例多些,花是点缀,叫它菜园准没错;若是反之,就叫它花园。我们楼前的这个小园,因势而成,嵌在楼梯和残疾人坡道之间,形状似漫画里的一个泡话。那些年,“泡话”小园里,紫苏、蜀葵的大叶子抢占过地盘,辣椒、薄荷、紫茉莉、金银花也顽强地奋斗过。如果说这里“菜”的成分多些,主人老奶奶忙碌的身影,会将你引向楼板上一大片陶制的老花盆。它们簇拥而立,像冬阳露脸时谷堆在墙根晒暖儿的一排老人。
花儿也像之前在我新疆老家时,老人们爱种的一些皮实花草:虎刺梅、秋海棠、仙人球、长寿花、长春花、太阳花、穿心莲(心叶日中花)、彩椒……有趣的是,还有一花槽的荆芥。老奶奶说,她们不吃,就是种着当花儿。彼时,我爸爸尚未完成对我的“彻底改造”,作为户口本上祖籍河南的人,我依旧接受不了荆芥的怪味。但我迷上了它们果实的模样,老奶奶让我随便揪薄荷叶的时候,也给我开放了采荆芥果实的权限。
几年后,楼前的小园日益没落。先是楼梯和扶梯夹缝里的香椿树,被人断了头。它脚下的金银花无知无觉地依旧甩着蔓子,去跟它套近乎。接着竹篱笆被拔了干净,忘记那年是蜀葵还是紫茉莉的主场,也很快被硬化的地面和一大排敞亮的信箱攻城略地。楼板上的仙人球倒是又开过几朵,太阳花似乎总在新增着花色,那一排谷堆着晒太阳的花盆,却像被岁月无情带走的老人似的,一年少似一年。
楼前的紫叶李应处于青春期,猛蹿着个儿。有一年,它的枝干上新来了伙伴——一株攀附它而生的蛇瓜。蛇瓜不知是有意要跟紫叶李较量,还是同样生长激素旺盛,几个月的功夫就缠绕着紫叶李的枝干,爬到了枝梢。每天清晨,带流苏的白花在蛇瓜茎蔓上开得妖冶,不久便高高低低垂下若干长长短短、曲曲绕绕、粗粗细细的蛇瓜。那一年,从长势看,紫叶李的心情不佳,我的心情也处于纠结状态:初见蛇瓜的欣喜,与为紫叶李健康的担忧交织。
忘记紫叶李被蛇瓜欺负了几年,松绑后,饱满的枝头年年缀满果子。虽然我心里认为那蔓蛇瓜,以及后来树下的一架子山药是老奶奶的“作品”,但我一直没想起跟她确认,也没在蛇瓜成熟后,赶上向她讨要几粒种子,好让这强势的家伙爬在我家南晒的窗外。
几年后的一天,我在楼下扒拉稀疏的金银花蔓,想拍张金银同框。楼里一位腿脚不利落的阿姨,推着小车从坡道缓缓下楼。我跟她闲聊着,说薄荷越来越少了,这些花儿也没前几年长得好了。阿姨说那个老奶奶人没了,花儿没人照看了,怎么能长好呢……坑坑洼洼的水泥路上,助力车的轱辘叮里当啷,一下下碾在我的心上。
如果说老奶奶的园子是主打乡土植物的田园风,对面楼下的小园,应算园林款。
对面这栋楼是北向,园子荫蔽在楼前,光照时间不长,却是纳凉休憩的理想之地。
园子随楼形而设,大体呈“凸”字形,只不过最上面那一横格外长。
当年初见时,小园约摸五米见方,四面花草作墙,从西边小口入,最打眼儿的是一几三椅,三面相围,像个会客区。两张靠背竹长椅,敦实简洁,可轻松容纳六七人闲坐纳凉。主人讲究,会客区的地面还铺了瓷砖。瓷砖应是旧物利用,有几块是碎片拼凑而成。
去的第二次,遇见主人。我夸他的小园布置得雅致,花草种类丰富。主人憨厚一笑,指了正对会客区主座的牌匾说,我这就是一“草堂”,退休了闲不住,瞎弄着玩。谁喜欢,都可以随便进来坐坐。
经他一指,我这才发现,主人不光花草打理得鲜活,善于借用各种桌几条案架子橱柜因势造景,还写得一手好字。每日寻得片刻闲暇,在草堂中铺纸碾墨,恣意挥洒一番。
主人还有棋友,见他们下着棋也闲聊,我就有一搭没一搭地问他,黄杨边新栽的一丛是什么?茉莉的那个紫花苞后来开花没有?熊童子是新添置的吧?水葫芦咋长得不精神?……
有几日,我天天惦记着竹篱笆上的几蔓苦瓜,想比对一下雌雄花,企图通过苞片的异同就能一眼辨出雌雄。可是,那架子苦瓜真是考验我的耐心和诚意,每天花开数朵,却偏偏一朵雌花都没有。
见我老去拍苦瓜,结了瓜妞子,主人就指给我看。我略解释了一下苦瓜的雌雄异花,以及它们苞片的不同……后来又觉得,我还是心存感激地拍一拍瓜妞子更好。比对了雄花跟瓜妞子果柄上的苞片,我也没看出什么明显的区别,便放弃了,兴趣很快转移到苦瓜架子下的茉莉花上。
我也养过茉莉的,陆续买过三盆吧,也开过花,后来都光荣变成了一年生植物。主人的这盆茉莉,安静地藏在阴凉里,三两天就鼓出一个花苞,有时心情雀跃,也会有两三个结伴出现。清晨只要出门,我就会绕道过去,浅蹲,闭眼,让嗅觉享受片刻欢愉。
闻完茉莉并不立即就走,牵牛花也是要问好的。它们攀附在无障碍坡道的扶手上,一日长似一日。花开二色,一紫一红,均是极具入侵性的圆叶牵牛。扶手锈迹斑斑,红色牵牛依偎着它巧笑倩兮,那一幕,特别有时光的印记与韵味。
不知主人是否有意为之,牵牛的邻居是紫茉莉。
牵牛花,又名朝颜,沾露而开,跟太阳嬉戏不过半晌,就要沉沉睡去。汪曾祺在《夏天》一文中写牵牛也只一句——“牵牛花短命。早晨沾露才开,午时即已萎谢。”
而紫茉莉,是可以称为夕颜的。傍晚,家家升起炉灶烧火做饭时,它在院落一隅默默吹开小喇叭,给饭香配了一缕幽香。因了这个缘故,它在汪老的家乡得名晚饭花。洗澡花的别名应该也是类似的缘由。
牵牛与紫茉莉,朝颜与夕颜,一个静静缠绕,一个默默矗立,两种小喇叭朝夕静默相伴。
其实,园子里最能体现园林风格的是东南角的一处造景:山石盆栽高低错落,桥下流水潺潺,游鱼叶下欢戏。
参与造景的绿植种类丰富,依其植株形态、高低分配位置。仙人掌类不枝不蔓的,在地面排布;几盆大小不等的栀子,自然形成阶梯;吊兰、绿萝居于高处,任其肆意垂吊;一大株秋海棠与假山相互掩映,肉粉色的花儿,缀在山间,覆在山巅。
在长椅上闲坐的邻居说,之前楼跟前这片地算是荒着,杂草、旧自行车、破家具……啥都有。主人是个闲不住的勤快人,手脚不闲地把那里拾掇干净,种上了花草。园子里那些桌几、条案、架子、柜子……都是捡来或邻居们收拾屋子不想要就主动送来的。在园子主人手里,没有废物,什么物件他都能给找个合适的位置。似乎是随意一搁,却让人觉得那就是它们恒恒久久该呆的地方。
我猜,主人应该对紫竹梅和吊竹梅情有独钟,条案上先是两盆,零星花开花谢。不几日,又分出三两盆,跟几盆蓬蓬勃勃的吊兰,在条案错落相伴。
条案是拼凑的,高低两层,紫竹梅与一干邻居居于低处,枝蔓悬垂,又造出一层;吊兰处高位,别担心它们的垂枝会与紫竹梅缠绕不清,一铁艺架子被主人别出心裁地斜倚墙壁,吊兰茎上的新苗,就那么自自然然地长在了镂空的架子里。蝴蝶在架上翻飞,几只陶艺杯盏在架下倒扣歇息。
说这是草堂吧,其实也能找到依凭。桌几周遭,这里一株香椿,那里几棵凤仙花、鸡冠花,高几上下各一盆薄荷,苦瓜架子前,还拖着红薯秧子、山药,茄子和辣椒也果实喜人。
就是在铁丝网上发现茑萝依依那天,听到了园子要拆的消息。新添的圆墩子上坐了一位邻居,见过,不熟,浅浅点头招呼罢,我就从茑萝开始拍起。
见我是真喜欢,他开了腔:赶紧好好拍吧,过几天可能就见不着了。
我初见茑萝的欢欣立马没了踪迹,忙问缘由,方知有人去物业那里告了状,理由是在公共绿地私搭乱建。
这是什么样的人才会有的逻辑呢?
小区是回迁,物业也并不尽心。绿化基本是十多年前小区初建时的基础,树死了,挖走或锯断,多年也没要补种的意思。改观之处,主要靠业主。
这片园子,虽然前身我没有照片留存,但从小区别处的状况可以安全地推测,那里曾是牛膝菊、夏至草、小蓟、小蓬草的天下,它们曾与废弃自行车、三轮车的常年厮守,接受过狗狗们大小便的滋养,也承受过邻居们中药渣、碎瓶子以及各种不可预料的垃圾的“洗礼”。
园子主人将这些悉心清理,消耗一年多的闲暇,用自家和邻居们的弃物打造出这方小园。园子无门,纳凉、歇脚、含饴弄孙的,皆可随意一坐;借了花香绿意,窝在长椅上读书看报,或约了老友闲敲棋子,也能消磨半日……
值得庆幸的是,事情后来有了转折,“草堂”作为小区居民自发绿化和维护的优秀样板被保留了下来。每一个曾在那里驻留、心灵获得片刻宁静的人,应该都会跟主人一样,在心里长舒了一口气。
经历了那次波折之后,草堂在我心里成了一个像家一样无可替代的存在。只要下楼,或出了远门回来,路线无论怎么曲折,都会想法儿折过去看几眼。跟主人或“堂猫”打个招呼,搓一把碰碰香,掐一片旱金莲的嫩叶爽口,远观一眼滴水观音果实的进展……
年复一年,草堂植物的种类和整体布局都不断在发生变化。新添过阳台上的那种篮筐式的秋千,二宝惦记着坐了几次,我还没敢尝试,雨水连绵的季节它又没了踪影;会客厅之外,又新布置了棋牌区,叔叔大爷们下棋时,堂猫窝在椅子里打鼾;可能是为避嫌而“去菜园化”,茄子辣椒的领地让位于玉簪、百合、紫叶甘蓝,有趣的是,自由生长的紫叶甘蓝后来抽出了花莛,像油菜似的开花、结果,幸运地走完了完整的生命周期……
在草堂里下棋或纳凉、闲聊的人,有常客也时不时有新面孔。我去回访时,会跟他们闲聊草堂里的花草,小区里的植物,小区里的邻居……有人和故事的植物世界,才是城市里真实的自然生态吧。
一月的草堂,北向的楼前依旧少见阳光。没风的时候,老棋迷们裹了羽绒服,拉着家常下着棋。爱猫的那个爷爷,每天都惦记着喂猫,碰到猫在进食或休息时,还专门交待二宝绕绕道,别去扰它。
那两盆被冻僵的旱金莲,也被剃了头,跟草堂里的其他盆盆罐罐一起休养生息。不过,在荒芜的草堂漫步,并不会让人感到荒凉。因为记忆中草堂有活泼泼的故事和过往。我知道,香椿枝头已备好新芽,茑萝、牵牛、紫苏、山药等的种子、根茎都在土里酣眠,为春日的萌发和欢欣,蓄积着能量。
明日大寒。冬安。